第4章冤家路窄
解放路過街天橋橫貫漢海中心區,人流密集,一直都小商販們的必爭之地。顧蠻生去得晚了,老老少少多達三十檔攤販一早就佔道擺賣了,有看手相、測八字的,也有猜瓜子、賭象棋的,叫賣吆喝聲此起彼伏,討價還價聲不絕於耳。顧蠻生人生得俊俏,又兼是大學生,這裡的攤販們對他都很客氣。有個賣烤玉米的孫老頭常會給他留個位置,顧蠻生的隨身聽不佔地方,還樂得幫人看攤,他笑容迷人巧舌如簧,經他照看的攤子生意都比往常好,小販們都更喜歡他了。
但最近不行。有個叫趙斗的男人連著幾天佔了顧蠻生的攤位。趙斗人稱斗哥,瘦得猴精似的,卻一臉能豁出命去的兇悍之氣。他其實是個賊,不常在天橋下蹲攤,也就有貨的時候才來。最近可能幹了票大的,既賣傳呼機,也賣隨身聽,所以認為顧蠻生撞了自己的生意,一早就霸佔地方,不準任何人把橋面上的攤位留給他。
賣玉米的孫老頭跟趙斗是鄰居,看著這小子從不諳世事長成了一個壞事干盡的惡痞,一看顧蠻生走近,趕緊沖他遞眼色,示意他千萬別過來觸晦氣。
秀才遇到兵,大學生哪能跟地痞流氓爭地盤,顧蠻生看了看趙斗與他腰上別著的一把彈簧刀,會意一笑,主動讓出好市口,自己在引橋附近落下腳。
地方偏了就得另想法子招攬顧客,顧蠻生早想好了,他指揮朱亮將一隻收音機從背包里拿了出來。理科男生的動手能力不容小覷,何況顧蠻生打小就有拆解家裡電器的癖好,這個收音機已經經過了他的改造——他將音量電位器處斷開,接入一個插座,又將隨身聽的一路輸出取出,接上收音機的插座。如此一來收音機無需插電使用,隨身聽又能通過收音機擴音,一舉兩得。
音樂聲悠揚而起,顧蠻生調大音量,確保來往的路人都能聽到,然後又拿出了吉他。他其實不怎麼會彈吉他,但濫竽充數也有模有樣,遇見差不多同齡的男孩,他唱老狼或者beyond,遇見比他年長的異性,就唱靡靡入耳的鄧麗君。當火候煽呼得恰到好處,顧蠻生便咧出白牙笑對路人,說什麼四大天王比我唱得好,你們聽聽,這放的就是我隨身聽里的歌,店裡賣一千多,我才賣兩百,還送你一盤磁帶。磁帶是翻錄的,一盤花不了兩塊錢。
跟古時候那種光膀子賣大力丸的差不多,還有朱亮與陳一鳴充當托兒,來來回回地給他撬邊叫好,反正人家秀蠻力,他秀嗓子,玩兒似的就把生意做了。
「雲亮偶則呀僧把給放縱愛既有(原諒我一生放蕩不羈愛自由)
呀微怕有呀天微迪(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
正唱到高潮部分,密匝匝的人群後頭突然冒出一個人,嘴角饒有興味地、似笑非笑地斜挑著,眼神勾勾地望著他。顧蠻生認出這張年輕清俊的面孔,不就是上回被他砸得腦袋開花的曲頌寧么。
顧蠻生沒少在陳一鳴他們面前嘀咕,說姓曲的小白臉夠損的,非要寫什麼道歉信下他面子,還多虧了自己略施小計才矇混過去。一個優秀同性的目光像關公那柄華麗無匹的大刀,他陡生較量之心,表演欲膨脹,連著把高潮部分唱了兩遍,才咵啦一聲重重撥了下吉他弦。人群中爆發出陣陣掌聲。
顧蠻生腳邊一隻黑色條紋大背包,裡頭裝著的全是山寨隨身聽,一個男性顧客被歌聲引來,瞧著三十郎當歲,指了指背包,讓顧蠻生開價。
「兩百,多給你兩盤磁帶,你自己挑。」
試了試,隨身聽的音質確實不差,性價比卻比動輒千把塊的索尼高多了,顧客夠爽氣,付完錢就走人。顧蠻生把清點完的鈔票收進腰包里,抬起頭,用目光踅摸出去,果不其然,天橋上的斗哥如俯瞰獵物的鷲,正惡狠狠地盯著他。顧蠻生嘴角一勾,兩指併攏舉過頭頂,非常挑釁地沖人敬了個禮,以示感謝對方讓出了好市口。趙斗恨得眼都紅了,跟身旁一個混混交頭接耳,不知說些什麼。
這個時候,曲頌寧從圍觀人群里走出來,來到顧蠻生跟前。
「冤家路窄,」不忙再彈唱一支歌曲,顧蠻生收了吉他,斜眼睨著曲頌寧,戲謔道,「冤家,有何指教?」
曲頌寧朝顧蠻生的背包瞥上一眼,見裡頭少說二三十隻隨身聽,詫異道:「你哪兒來這麼多隨身聽?」
顧蠻生皺眉,佯作生氣:「下家不打聽上家的供貨渠道,你懂不懂生意規矩。」
「我不來搶你生意,我是來退貨的。」曲頌寧拿出從室友那裡借來的隨身聽,揚起聲音,「這是你賣的嗎?你賣的都是假貨。」
一個剛想上前的顧客被這句話勸退了,顧蠻生喊了一聲沒把人留住,也不介意,笑著從兜里掏了包黃鶴樓,遞了一根煙給曲頌寧。
哪有大學生隨身揣著煙盒的,曲頌寧嫌棄地皺起眉:「我不抽煙,你也不該抽。」
「矯情。」顧蠻生隨手把煙扔給身旁一個賣錄像的小販,又點燃了自己的煙。他咬著煙,用既不標準也不流利的方言跟人稱兄道弟,格格稜稜地問長問短,談笑往來,一點不怵。曲頌寧聽不出這方言具體出自什麼地方,只大約判斷出應該是廣東那邊的土話。這附近做生意的小販好像他都認識,這人天生的好人緣。
曲頌寧當顧蠻生有意打哈哈,又板著臉孔提醒他:「你賣的假貨打算怎麼處理?」
顧蠻生不接他這一茬,只問:「音色怎麼樣?」
「還可以。」
「那不就結了。」
「音色再好你還是制假售假,是欺騙消費者——」
「你懂個屁!這叫師夷長技以制夷。」顧蠻生一彈煙灰,粗魯地打斷曲頌寧,「再說我騙誰了?你瞪大眼睛仔細看看,日本那叫walkman,我這叫walkwoman,」他把頭湊近曲頌寧,指了指隨身聽上白色logo下的一行英文,歪理一套一套,「毛主席都說『婦女能頂半邊天』,憑什麼只有沃克man,不能有沃克women呢?」
「索尼最新款的磁帶機上有ANTI-ROLLING MECHANISM的標識,這是我一個日本朋友送我的正版貨。」曲頌寧取出自己的隨身聽,遞給了顧蠻生,習慣性地說了一句日語,又翻譯道,「你的隨身聽差得可不止一個標識,一震動就沒法聽了,我要退貨。」
曲頌寧這一局攪得漂亮,剩下的圍觀者一聽「質量差」,也都散了。
「退貨就退貨,」顧蠻生接來正版的索尼看了看,果然有這麼一個標識。見生意全被攪黃了,他嘴上仍強詞奪理,還倒打一耙,「看你小子油頭粉面、滿口『八嘎呀路』,怎麼著,抗戰那會兒沒趕上,跑這兒當漢奸來了?」
兩人正交鋒著,顧蠻生抬頭朝曲頌寧背後看了一眼,突然變了臉色。他三兩下收拾完自己的東西,一把拽起對方就跑。
收了顧蠻生一根煙的小廣東還當是城管又來逮人,也警覺地跟著他跑。如此一個帶動一個,解放路天橋下的攤販們打慣了游擊,登時散若鳥獸,一些人捲起布兜,掄上肩頭,一些人手推板車,全都吱吱嘎嘎又撲撲通通地跑了。
四月的尾巴端,仲春的氣溫一天比一天赳赳昂昂,太陽像個鍋口那麼大。顧蠻生一口氣跑出一條長街,才停下來。
「城管?」曲頌寧也停下來,大口喘氣。
「不是,」顧蠻生弓著腰,喘著說話,「我媽。」
「你媽你跑什麼?」
「你不懂。」顧蠻生平穩呼吸,表情歸整嚴肅。
顧父因一條「投機倒把罪」一去十年,所以唐茹一朝被蛇咬,不僅堅決反對兒子從商,連生出一點這樣的想法都不行。顧蠻生感念她的恩情,即使早有了下海掘金的念頭,但為了不讓母親擔心,也一直把它藏得很妥,很深。可剛才,他在圍觀的人群里看見唐茹了。
緊隨顧蠻生而來的攤販們汗水塗地,好些個跑得太急,東西都散落在了半路上,他們瞪著眼睛四下張望:「哪有城管?哪有城管?」
顧蠻生這才注意到由他而起的這場混亂,饒帶歉意地對大伙兒說:「不好意思牢各位受累,我請大家喝茶。」說著就從今天的營收里抽了兩張百元大鈔,遞給了最先跟著他瞎跑的小廣東。
兩百塊抵得上漢海一位普通職工半個月的工資了,曲頌寧斜眼打量這人:「你倒大方。」
「錢么,能花才能掙,千金散盡萬金來。」顧蠻生回頭再看曲頌寧,斂了笑容,一張臉陡見認真之態,「先回學校,你剛剛說的問題我來解決。」
曲頌寧覺得這人還挺仗義,也就收起起一副來挑事兒的態度,跟著他一起回了學校。剛走到寢室樓下,就看見七八個男生堵在了宿舍門口,齊聲沖樓上高喊:「顧蠻生,快退貨!」
「你找來的?」顧蠻生扭頭看了曲頌寧一眼。
「不是。」場面很亂,怕再鬧下去又得引來校領導,曲頌寧搖著頭,面色凝重。
學生中一個人的隨身聽出了問題,大伙兒都覺得買了次品,加上開學晚會上那點舊恨,所以一齊跑來吵嚷著要退貨,非把事情鬧大了不可。
一個個腦袋從宿舍樓的窗口探出來,顯露一張張等看好戲的臉,就連往來的女生也駐下腳步,圍觀者越來越多。顧蠻生臨危不亂,吩咐朱亮把東西拿上樓,自己則留下來面對氣勢洶洶的同學們。當著所有人的面,他將今天掙來的一疊人民幣全拿出來,表示可以當場拿錢退貨,但隨身聽的質量問題他必須弄清楚,如果大家願意耐心等上三天,三天之後倘使他解決不了運動中隨身聽跳音的問題,一定雙倍退款。
時近黃昏,太陽的餘暉像金色麥芒,一線一線灑下來,刺撓在顧蠻生與一群大男孩中間。顧蠻生沒了一貫佻浮與嬉戲的態度,面上紋風沒有,影子被這麥芒似的斜陽拉得很長。他挺著腰板迎難而上,對大伙兒擲出一句響亮的話——
我來解決。
三天解決隨身聽一震動就跳音的問題,聽來頗不可信,曲頌寧的室友就是上門的男生里打頭的,他從曲頌寧的眼神里得來一個肯定的信息,於是決定為了雙倍退款也等一等。待人群散去,顧蠻生拿著所有有問題或可能有問題的隨身聽,回頭看了看曲頌寧,對他說:「能不能把你的Walkman借我三天?」
曲頌寧也想看看這人如何三天內化腐朽為神奇,於是將自己的隨身聽大方出借。顧蠻生一刻不待,拿了隨身聽就回宿舍,沒想到曲頌寧快步跟上,隨他一起上了樓。
顧蠻生回頭,疑惑道:「你又不住這棟樓,也要跟著來?」漢科的男生來者是客,住得是新造的宿舍樓,也離「七公主」們的女生宿舍更近,沒少惹來瀚大男生的不愉快。
曲頌寧不答反問:「你知道你為什麼被迫寫了人生當中第一份檢查嗎?」顧蠻生不解其意,反問對方為什麼。
「不是因為你拆了你鄰居的收音機,而是因為你拆了以後復原不了,這才留下把柄,被人捉賊捉贓了。」曲頌寧似乎對顧蠻生那點解決問題的伎倆瞭若指掌,拆了再研究,不就是日本人率先發明的「逆向工程」么。他聳聳肩膀,半真半假道,「我當然得跟著來,我這沃克man千把塊呢,我怎麼也得親眼看著你『完璧歸趙』。」
曲頌寧陪著顧蠻生倒騰了三天。顧蠻生拆起千把塊的機器果然毫不手軟,不一會兒,兩人眼前就只剩下零散的殼料與電路板。
「還ANTI-ROLLING MECHANISM,不就是橡膠墊圈么。」顧蠻生很快就破解了其中奧秘,索尼磁帶機的防震設計就是能夠保證磁帶對位的金屬卡簧與保證機蓋壓緊的橡膠墊圈。雖說對比國產隨身聽,只是蝸角蠅頭的一點點改進,但帶來的防震效果非常出眾,足見日本製造業的設計細膩,巨細靡遺。
顧蠻生手邊沒有橡膠墊圈,便順手拿了陳一鳴洗澡用的海綿,剪了使用。然後他索性將準備退貨的八個隨身聽全拆了,極其仔細地調整了線路板上引線的長度,用海綿固定電池盒蓋,用鉗子彎曲卡簧,提高固定磁帶的彈性。
曲頌寧願意跟著來,一開始抱著的還是看戲的心態,可這會兒已是完全被顧蠻生的創新思維與動手能力折服。他看見鉗子、剪子與海綿墊在他手指縫間翻飛、起落,簡直像在播種秧苗,能預見此後一片野蠻生長的春天。當顧蠻生埋頭改進這些隨身聽時,曲頌寧仔細打量起顧蠻生的宿舍環境,跟自己收拾的房間比不了,倒也不算髒亂差。他看見書桌上一盤磁帶壓著一張信紙,拿起一看,beyond去年的專輯《樂與怒》。
曲頌寧道:「內地搖滾樂也不錯,何勇竇唯,你都可以聽聽。」
「你還知道何勇和竇唯?」這下換顧蠻生驚奇了,他抬頭看了一眼曲頌寧,仍覺得這人煙不碰酒不沾、滿嘴馬列毛一臉書生氣,橫豎不像個聽搖滾的,「我覺得你的隨身聽里應該是那些歌吧,什麼《大海航行靠舵手》,什麼《紅星照我去戰鬥》。」
曲頌寧輕哼了兩句竇唯的歌,隨手又拿起了先前被磁帶壓著的信紙,上頭寫著的並不全是歌詞,看樣子顧蠻生是跟著粵語歌在學粵語。顧蠻生竟像是突然露了怯,一把從曲頌寧手裡把那信紙奪了回來,笑著揉成了團。
「先用海綿這麼將就著,」言歸正傳,顧蠻生對自己的改進成果相當滿意,拿起一隻隨身聽在燈下反覆觀看,「改明兒我就親自跑一趟東莞,跟那位王老闆說一聲,只要多出一份人力,只需一點點改進,以後咱們的隨身聽也能打上這個標識了。」
聽上去王老闆就是這些山寨隨身聽的生產商,曲頌寧問:「你們很熟?」
顧蠻生點頭:「熟到家了。」他跟這王老闆都是先拿貨再結款的,兩人間的信任關係不言而喻,確實熟到家了。
他認真地向顧蠻生提議說,能不能帶我見見那位王老闆。
顧蠻生疑惑地問:「見他幹什麼?」
曲頌寧故意賣了個關子:「想看看有沒有可能跟你一起創個業。」
這話總算令顧蠻生來了興趣。其實打從曲頌寧將千把塊的隨身聽慷慨相借,他就覺出了對方沒惡意。想了想,故意打趣道:「威武不能屈,我這人不吃軟也不吃硬,但要換個漂亮的女同志過來,興許我就全招了。」
「就你這樣還說我是漢奸?你要生在戰爭年代,不用上刑就叛黨賣國了。」曲頌寧都快被他逗笑了,「不過這麼說,我倒是認識一位漂亮的女同志,跟你還挺熟的。」
曲在百家姓里不算大姓,顧蠻生這會兒終於起疑,他斜睨著眼睛上下打量對方,還真從這雙俊俏打眼的眉眼間覷出一絲熟悉的味道:「難道你是……」
曲頌寧眼底笑容加深:「曲夏晚是我的雙胞胎姐姐。」